赵慧在柳州警方螺蛳粉“嗦”反诈主题宣传系列直播活动中。 （受访者供图/图）
一碗唤醒味蕾的柳州螺蛳粉，配合一段直击灵魂的反诈骗八问……为了推广全民防范电信网络诈骗，广西柳州警方将当地网红美食螺蛳粉纳入了“反诈大军”。
“我们改变贴海报、发传单这些最简单直接的宣传方式，如此绞尽脑汁地创新反诈宣传，是因为海报和传单根本唤不醒那些‘自以为（诈骗）与我无关’的人们。”2021年11月23日，柳州市公安局宣传科副科长王勇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。
尽管反诈教育和宣传渠道日益多元，内容手段更为丰富，但电信网络诈骗案件数量没有下降，反呈上升态势。最高人民检察院于10月18日发布2021年前三季度全国检察机关主要办案数据，在九个月中，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涉案79307人，同比上升21.3倍，成为涉案人数排名第四的高发犯罪，仅少于危险驾驶罪、盗窃罪、诈骗罪。
反诈这么火，电诈案件为何还有这么多？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多位专业人士释疑。
访谈嘉宾：
白磊 北京市海淀区检察院第二检察部科技犯罪检察团队检察官
马泽鹏 广东省惠州市公安局惠阳区分局刑事侦查大队反电诈中队民警
王洁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法治研究所副所长
武伯欣 犯罪心理分析、心理测试技术专家
赵慧 广西壮族自治区柳州市公安局反诈中心民警
（排名根据姓氏拼音顺序）
有的受害者，反诈民警追着都劝不下来
南方周末：目前国内主要是哪类电信诈骗较为严重？有什么新变化？
赵慧：目前在柳州市报案人数比较多的，就是网络贷款、电子刷单和虚假购物。
虚假购物诈骗的手段之一，会使用腾讯会议App，降低受害人防范心理，开启视频会议，教授退款流程，过程中录屏，获知受害人填写的银行卡账号、密码，还有电话验证码。
兼职刷单版本也在更新迭代，升级到点赞刷单。因为点赞不用先垫钱，成本较低，降低防线后，受害人仍被拉进刷单群，接下来是同样的手法。
马泽鹏：我在网易公开课上讲过冒充客服退款类诈骗。如今手法不断升级，开发出的新版本是，因客服新来的不熟悉操作，误将客户拉入了黑金会员，每年需要缴纳几千上万的会费，来电确认是否需要退出。而确认申请取消会员资格需要扫码填写信息，并缴纳一定的“退会费”。
南方周末：受害者群体特征有哪些？
白磊：以投资理财类诈骗为例，我认为受害者的特征有三个：第一是财富自由度较高，第二是有投资理财的需求，第三是资讯信息较广。这些资金被诈骗的人，他们知道有所谓的“打新”（指的是用资金参与新股认购），知道很多投资方案，想介入其中，对自己的手上可支配投资性资产进行匹配。
马泽鹏：总体来说，骗子是利用了受害人贪婪、恐惧、du性、拒绝沉没成本的心理，比如贷款类、刷单类和冒充客服退款类诈骗，被害人一开始已经察觉不对的时候，骗子声称再继续跟随指导操作就能全额返还，被害人拒绝沉没只好选择信任骗子，财产损失进一步地加剧了。
南方周末：广东反诈中心曾发布《2021年中国网络诈骗打脸报告》，其中引用中国信通院的数据，“在网络电信诈骗受害者中，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占到了63.7%，被打脸的总是那些认为不会受骗的年轻人”。对此你有什么看法？有一定防范意识的年轻人，为何受骗率会这么高？
武伯欣：从心理学分析，年轻人独立意识早就有了，但自立自律能力较差，不易听进亲友劝阻，容易感情用事、草率决策，行为也最容易走极端。这些年轻人，尤其是十七八岁出去打工的，他的心态还是急于致富，更容易相信“天上掉馅饼”的事情。
被害人的心理实际上主要是八个字——信而有疑，疑而又信。开始是相信，但是有点怀疑。到疑而又信的时候，就很难摆脱了。有些我们网监干警或者反诈民警追着他，劝都劝不下来。
南方周末：反诈宣传铺天盖地，但有的人听完宣讲后，依旧会被骗，这中间是哪里脱节了？
王洁：现在的宣传和受众之间的互动频率不高，尤其是在反诈这方面，很多人都觉得诈骗这种事情离自己很遥远，没有想到可能随时发生在我们周围。这是多方的责任。部分情境下，社会监管、社会支持力量比较薄弱，甚至出现犯罪人直接操控被害人转账的现象。警察反诈宣传可能有些问题，被害人自身也有问题，我们社会没有提供足够的社会支持等等，这都是诈骗多发的原因。对此，从不同角度来完善反诈体系，才可能有效地控制网络诈骗犯罪的发生，不要批评苛责哪一方。
网络犯罪黑数大、取证难
南方周末：近几年，全社会在反诈工作上投入了很多，但诈骗数量不降反增，当中有什么原因呢？
白磊：案件高发，一方面是我们反诈能力也更强了。这两年，我们一直在打击“两卡”类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，今年前三个季度，这个罪名涉案人数翻了21.3倍，现在直接晋升为第四大罪名，所以案发量特别大。另外一方面，许多电诈分子本人在东南亚，因为yi情等原因，打击难度较大，它延伸的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等技术类犯罪，和洗钱掩饰隐瞒犯罪也在不断发生，所以案发率也高。
曝光出来的电诈案件，只是真实发生电诈的一部分。有一个专业名词叫犯罪黑数，以前我们说故意杀人案的犯罪黑数很少。面对面的犯罪黑数远远低于网上的犯罪黑数，网络犯罪被害人基于各种原因不愿意报案，就没法立案，没法破案，所以电诈、网络色情、网络du博的犯罪黑数大。
王洁：电信网络诈骗有自己的特性。尽管大部分人已经有了防范意识，但是犯罪人会找到其中一部分最易被骗者，对他进行疯狂诈骗。所谓疯狂诈骗，就是不仅骗光你钱包里的钱，让你向父母和亲戚朋友借钱，还要让你用手机App网络贷款，这是电信网络诈骗与传统诈骗特别不同的地方。我把它称之为被害的叠卷，就是层层地叠加，最后把他所有财富都卷走，甚至他的生命。
此外，应和式也是电信网络诈骗比较重要的特点。从诈骗分子角度，实施诈骗的成本相对较低，被害人是以一种自愿的方式同意转账，由于害怕被认为傻，不敢言说，这样一种被动的应答和附和，不敢反抗，使得网络诈骗不断上升。
南方周末：可以解释一下，打击难度大、证据难采集的原因吗？
赵慧：因为这些钱一旦进了骗子的卡里，他就会分流到很多张卡，一级一级地分流，速度很快。很多犯罪分子的服务器都是在国外，给我们打击工作带来很大的难度。所以我们最主要的工作，一定还是要以防范为先，防范为主，把这一块工作做好的话，我相信打击工作会减少一部分的压力。
马泽鹏：传统案件要讲究上下游链条证据固定，但是现在的电信网络诈骗犯罪，是固定不了上下游的，只能打掉你现在所打的那个环节。他们是分布式的，很多人互不认识，各个环节之间存在中介，并不直接对接。他们所使用的身份，全都是虚假的，实名不实人。证据固定跟材料收集很难，只是打了一个很小的环节，并不能够证明他的主观故意性。
我遇到过一种情况，犯罪嫌疑人已经被我抓获了，在他办理取保候审的那一天，又有新的犯罪事实被外地公安机关所查获，有人指认他是其他人的上线，外地警官过来将他带走。取保候审也办不了了，因为他有新的犯案事实。
白磊：我举个例子：一个东南亚的电诈分子，为了骗人，首先要请黑客窃取网站里存储的公民个人信息。黑客可能在欧洲、美国入侵，将国内用户信息传到东南亚，然后，他们从国内买手机号，到边境地区，给这些用户打电话。由于很多手机号不能跨境或跨地区使用，他还需要伪基站等设备辅助，来给被害人打电话。
这些人从来不见面。每个环节中间都涉及很多人、很多产业。专门组织技术员和诈骗分子偷越东南亚的，专门组建搭网站的，专门搞宽带服务的，专门拉人进QQ群的，每个人都只做一小部分，每个人对于自己整个诈骗环节的认识都很模糊，你问他，他说不清，上下游又抓不到，证据难采集。
和诈骗团伙“赛跑”，应有系统性策略
南方周末：防范电信网络诈骗，个人能怎么做？
赵慧：我们总结了“五不”，简明扼要：不听不信不转账，不点击不泄露。
比如网络贷款，首先不听、不信、不转账。如果真有贷款需求，走官方渠道，或者去银行。对于兼职刷单，一定不要有贪小便宜的心理，不要抱着去试试看的心理。
针对购物退款，也是不要点击虚假链接或者扫二维码，不要随便把个人信息填写在链接上。骗子打电话说物品有质量问题，你跟官方客服来核实清楚。
最主要的，一定要下载国家反诈中心App，真的很有用。在没有推这一款App之前，我自己都会接到诈骗的电话，下载之后，启用它的拦截预警模式，我就没有再接到过诈骗电话。而且它还有App的风险查询功能，可以去扫你的手机里面是否下载了诈骗软件。前段时间大力推广国家反诈中心App以后，电诈案件高发的态势有所缓解。
马泽鹏：记住两个全国反诈热线电话号码，一个是96110，一个是12381。若这两个号码来电，可能是我们发现你有上当受骗的风险，请务必停下手中的一切事情，接听电话。
我曾经有接到上级下发的紧急预警劝阻线索，潜在受害人正在被冒充公检法的人诈骗。我们急忙联系，无法拨通电话。我们将线索发给派出所，同时联系其家人，他的家人赶忙回家，协助派出所共同对潜在受害人预警劝阻，当时潜在受害人已经准备人脸识别转账了。最后，我们带潜在受害人去银行办理临时挂失等挽损措施。
此外，在社交网络平台上，如果你有加入股票基金交流群，付费跟随某某大师投资的群，或者群友都在晒盈利图的群，那你就要小心了，可能存在投资理财诈骗风险。
南方周末：有人说，反诈工作就是在跟诈骗团伙“赛跑”，比谁跑得快。但面对不断更新迭代的诈骗套路，你有什么建议呢？
马泽鹏：我们国家已经在草拟反电信网络诈骗法，研究如何提升行业治理水平。我建议是全警反诈，全民反诈，全社会通力合作，不断增加电信网络诈骗及其上下游产业的经济成本和法律成本。
我平时在宣讲中，都会给大家讲什么是断卡行动。是自2020年10月10日起，针对诈骗源头“银行卡、电话卡”的打击治理行动。很多人不知道，凡是出租出售出借银行卡、电话卡，被公安机关查实涉嫌电信网络等新型违法犯罪的，一经查实，不仅要受到刑事处罚，还要受为期五年的惩戒，五年内取消非柜面业务，同时被拉入个人征信黑名单，五年内车贷、房贷都会受到影响。
白磊：我一直希望能建立一个垂直的打击体系，因为网络犯罪的跨地域属性很强。我希望的是，办理这类案子有一批专门的法官、检察官和公安。在我看来，打击电诈犯罪这一端是最重要的。预防端需要各种形式，不要只是做宣传，而是要深入人心。
王洁：第一是提高反诈的科技含量，通过技术来截断犯罪人和被害人聊天的线路。第二是要培训民警，让他了解电信网络诈骗，了解在接待电信网络诈骗被害人报案的时候，该怎么处理。英美国家有一种规则，是要相信被害人，推定被害人有理。绝大部分人去找公安的话，都是因为他真的被骗了，有需求，所以这个时候你要理解他。
第三个是心理救助。已经被骗的人，他们的幸福感、安全感、信任感都很低，我们对他们进行心理救助，防止出现一些过激行为。
第四，也是最基础的一点，我觉得反诈要从娃娃抓起，小学就开始设计反电信网络诈骗的知识课堂。小学生还可以带动家长，然后带动小区，全社会形成反诈的合力。
武伯欣：我们应该对诈骗犯罪有系统的研究。目前据我观察，诈骗方面的治理措施基本上是有一例治理一例，缺乏系统性的防控策略。这样实际上是按下葫芦起了瓢，很难治本。
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刘怡仙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蔚婷
